(文接395期第14版)

野台戲棚早在前一天就已張搭蓬帳準備就緒，今晚開鑼，我草草吃過晚飯，拿著板凳偕嚴然一塊到棚下佔最前面的位置，能把棚上的戲看得清楚些。然而一顆心早被那些攤販的烤香腸烤魷魚，誘引得垂涎欲滴，食指大動，兩眼頻頻貪望香味四溢的攤販車，也不知棚上演的是什麼？嚴然說：「那些我們吃不起，我帶有蠶豆，慢慢細嚼，很香很好吃。」他把蠶豆放些在我手心說：「妳看，棚上的花旦好漂亮啊！」

「誰說？！」我不服氣的反唇：「演小生的才帥呢。」奇怪？！我嘴裡的蠶豆，怎越嚼越香？！

廟前寬闊的廣場，總是潔淨無塵，廣場一角植有一棵蒼鬱的老榕樹，它雖然沒有令人欲醉的花香和繽紛艷麗，慧姿綽約的花朵，然，老樹根似磐石般，枝幹清奇，枝葉參天，樹影橫斜交錯，就像編織在地上的網，樹底下有石桌石椅，常見伯輩們在那兒靜靜地「觀棋不語真君子」「起手無回大丈夫」，鬥智力的對弈或品茗。他們經歷歲月的沉澱，早已忘卻人間名利爭奪的機心，真真是到了「白首忘機」的心境，一片平和無風無浪。原本唯有鬍子、皺紋和健忘陪伴人生的黃昏，如今，三五鄉親好友聚在這舊厝的老榕樹下，品茗、下棋或南管絲竹吹拉一番，人生禪機還有什麼參不透，悟不到的呢？

在這些人群中，雲陽給我的印象最為深刻，他身材修長魁偉，嘴角時常漾著溫和的笑容，不愛說話。雲陽年輕時外銷生意做得極為龐大，是個成功的商人。最為人所稱道，讚揚備至的是，他所賺的錢，慷慨解囊為家鄉母校添購體育器材，增建教室，建設圖書館，是一個非常愛護家鄉，幫助家鄉的熱心人士。不料近幾年經濟不景氣，外銷訂單逐年下降減少，最後客戶部轉移至價錢較為低廉的中國大陸。雲陽秉持寧願少賺，但產品品質一定要優良的原則，幾年下來，盛衰沿變，每下愈況，只好收攤打烊，綺年玉貌的妻子，只能同甘不能共苦，帶著孩子狠心另換跑道，再也見不到影子。是誰說過：「最冷酷無情的人，就是曾經最熱情的人。」雲陽心裡萬般愁緒，就像那隨風飛舞的柳絮，沒人瞭解，只有藉酒力微醺中，裝飾生活，點綴思想，忘卻過去。老鄉長看不下去了，這麼個好人怎能如此的心神頹喪下去，他苦心孤詣，帶雲陽出來加入人群中，學下棋，聽南管絲竹，慢慢地我在圖書館也見到那修長的影子，由陌生而相識，由面無表情至點頭寒喧再成莫逆。我想雲陽最渴望的是心靈的沉靜。人生的苦樂全靠自己安排，圖書館啟迪了許多人的智慧，滌慮身心的塵埃，這個曾在商場有卓越成就的成功者，在反躬自省，兢兢業業中相信會東山再起，過去的，不管是色彩斑爛或黯然失意，都當它是生命經驗中的一段行程，做為涉世參考。天之困人，正以成人，暴風中的蒼鷹卻能搏擊長空。

放假的日子，老榕樹下成了孩童環聚共處的天地，玩躲貓貓、藏鞋子、跳房子，笑語琅琅不絕，連樹上的鳥兒也伸出小腦袋，好奇的探視一番。賣麥芽糖夾酥餅的小販，騎著車從田間小路直馳過來，孩子眼尖早看到了，急忙跑回家找最心疼自己的阿嬤要錢，阿嬤說：「那賣麥芽糖的最不衛生，那雙手又是撓頭髮擤鼻涕，也不洗洗就抓麥芽糖賣給你們。」孩子右耳聽，左耳出，最後還是堅決的說：「我不管，阿嬤我要買麥芽糖夾酥餅了。」老人家心軟只好順從乖孫，從口袋拿出幾枚硬幣說：「要買一枝給妹妹吃喔！」

在孩子群中我見到雲陽修長的身影，他也買了兩枝麥芽糖，怡然自得的臉龐露出童稚的笑容，他送給我一枝說：「願意回味一下，天真無邪知足的古早味嗎？」雲陽內心的靈光從雲霧中透射出來。拿著麥芽糖倆人笑得好燦然，好開懷，撿回一截童年，也撿回幾掬鄉土，我們的心滿盈童年情懷。

西天抹完最後一筆色彩，黯淡下來，微風瑟瑟地吹打在榕樹葉上，孩童的嬉鬧聲已沉寂，伯輩們的品茗、對弈、南管絲竹正熱鬧紛紛，如火如荼的進行著，戲才開鑼呢。

(續完)台北蓮姿